归来

他呆呆地坐在家门口的石阶上，院子里槐花盛开。

他经常这么坐着。有时候搬一个小凳，靠在槐树下一口口干抿着白酒；有时候干脆闭了眼，静静地听树叶在风中“沙拉拉”地响，头靠在树上，仿佛睡着了一样。

儿女们都说，他老了。

老了的他并没有什么朋友。儿女们都各自成了家，在外打拼。老伴儿去世后，剩下的只有院子里的这棵槐树。屋里很闷，狭窄幽暗的环境总是让他产生一种莫名的悲伤。他更喜欢坐在院子里发呆。槐树种在这儿好多年了，斑驳的躯干上留下的是岁月敲打的痕迹——如同他饱经风霜的脸。

正是槐花盛开的时节，院子里清香弥漫，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盯着远方出神。屋角的电视机还开着，主持人用一成不变的语调播报着新闻：“韩方同意将志愿军烈士遗骸移交我国，第一批烈士遗骸将于近日回国，于沈阳安葬。”

正出神的他颤抖了一下，没有回头。

他的眼神开始乱飘，像找不到家的孩童一样慌张，最后定格在了槐树上。渐渐地，有什么东西涌入了他的眼眶，模糊了世界的轮廓。扑面而来的回忆霎时间包裹了他。

世界的轮廓模糊了，他的眼前出现了连天的硝烟与火光，他的耳边响起了阵阵的号角与呐喊。他的世界变成了红色，红色的旗帜飘扬着，鲜血在脚下一寸寸地蔓延，染红了土地。那些在今天已经十分遥远的名词，战争，国家，责任，荣誉……汹涌而来，充斥了他的脑海，撞击着他的灵魂。

他闭上了眼睛，感觉好像心底里的什么东西开了闸。

他找出一瓶酒，大口大口地喝着。他的嘴唇颤抖着，看着远方渐渐暗淡下去的树影。一阵风刮来，树影在远方向他挥手。许多瘦削的年轻人在远方向他挥手。

还有什么？

一双双亮晶晶的眼，一张张稚嫩的脸，年轻矫健的步伐，爽朗的笑声。

不，他摇摇头，不仅仅是这样。

他坐在那儿，想起了许多被他刻意忘却的事情。

被炮火削平的山峰，零下四十摄氏度的严寒；一个个扑向装甲车的血肉之躯，与枪粘在一起的血肉模糊的手；血泊之中的微笑，嘶喊着的冲锋……

几十年过去了，他以为自己能够忘记。可这个下午，泪水不断冲刷着他布满沟壑的脸，濯洗着他蒙尘的记忆。压抑了几十年的感情喷薄而出，带着那些血和泪，带着那些不屈的英魂。

真好啊，他们就要回家了。他渐渐平静下来，嘴角浮现出一丝微笑。不用再在异国流浪了，回来看看这繁华盛世吧，我们的业绩与世长存。

夜色笼罩下来，他抬头看了看，现如今城郊也很难看到星星了。他自嘲地笑了笑，是啊，时代变了，越来越大的城市吞噬着一切，自己这些人在当初是英雄，是最可爱的人。现在人们在各自的快节奏中奔忙，谁会注意到这些老眼昏花、行动迟缓的人呢？一代代人的牺牲和奉献，又有多少人还记得呢？他感到有些迷茫。

老兵永远不死，只是会逐渐消亡。

他的记忆力下降得很快，但还是默念出了这句话。

战争，战争是什么样子的？和平，和平的背后是什么？他不知道今天的年轻人，是否会意识到。

第二天，他接到一个电话，是儿子打来的。第一句话就让他老泪纵横：“爸，看新闻了吗？您的战友，就要回家了。”儿子小心翼翼地说。

他拿着电话的手在微微颤抖。

“网上有很多人在转发，大家都说，志愿军战士终于能在故土安息了。他们可以看到今天的太平盛世，再也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他坐在床上，闭着眼睛压抑着自己的哭声。原来，他们不曾被记起，但也不曾被遗忘。

“爸，我和妹妹说好了，我们过几天都回去，和您一起接战友回家！”

他透过泪眼朦胧地看见了那棵槐树。

那是几十年前他走的那一天，与战友一同种下的。

他站在电视前，身后是他的儿女带着家人。

他看见了军机在蓝天中呼啸，想起那时敌国的轰炸机耀武扬威地飞过。

他看见了礼兵。黝黑消瘦的脸，年轻严肃的脸，好像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他看见了国旗。五星红旗闪耀着光辉，盖在他们身上，刻在自己心里。

他看见一个方阵。

鬼雄的方阵。

他一个个盯着扫过那些普通的木头盒子，他又看到了一张张在他的梦里曾出现过的脸。

寂静无声。无论是电视上，还是这间狭小的屋里。

只有礼兵整齐地走着，风猎猎地吹着，覆盖着的国旗掀动起一角。

天地为之久低昂。

他的心脏有力地跳动着，敲出了几千年来战鼓的回响。

他穿着旧军装，军姿挺拔，慢慢抬起右手，贴在自己的额角。

手还在颤抖着。

他看着自己的生死兄弟，看着那些为新中国而倒下的战友们，想起了那些年的腥风血雨，那些年的英勇无畏。

“老伙计，欢迎回家。”

他突然笑了。

他像个孩子一样开心地笑着，落下的眼泪却划破了他一生的戎马与沧桑。他欣慰地看见了今天这个国家所拥有的一切。他不再感到压抑，因为他知道，他并不孤独。

儿女们都感觉，父亲好像年轻了二十岁。

原来，这才是真实的父亲。

孩子们静静地看着，他们感觉仿佛有一种强大的力量将他们包围，温暖，厚重。

“回来吧.”他微笑着。

“回来吧”“回来吧”无数个声音在他身后响起。

魂兮归来，以瞻家邦。

魂兮归来，莫恋他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