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1973——大转折之年

2023年就要过去了。这一年的中国和世界都发生了太多大事。我问一个美国朋友，你觉得历史上的哪一年和今年最像？

他想了很久：“恐怕是1973年。”

1973年，美国决定摆脱越战泥淖，从越南撤军，对南越政权的援助也减少。恰如今年美国对乌克兰的态度。由此，越南的战争将要结束，但并不会立即结束，南北越之间的斗争还要有一个长长的尾巴。这也恰如如今的俄乌局势。

1973年，受水门事件影响，美国民众对白宫与媒体的信任跌入谷底。今年，历经特朗普与拜登，美国民众对白宫与媒体的信任恐怕更低。

1973年，美国结束了战后经济繁荣期，出现著名的“滞涨”现象。经济停滞的同时，通货膨胀率飙升至8.7%。今年，美国官方公布的经济数据还不错，据说通胀率只有3.1%，而工资倒涨了4%。但是，老百姓的感受却仍是“滞涨”：物价飞涨，薪水和就业机会却停滞。

今年ChatGPT在给人无限遐想和担忧，也正像是当时对“计算机接管办公室”和生产自动化的态度：新技术给人带来的到底带来的是便捷和双手解放，还是失业和劳动退化？

他是美国人，以美国为中心的评述很正常。可他的这番话却使我想到1973年的毛主席。

一

1973年4月20日晚上，毛教员会见了墨西哥总统埃切维里亚。

埃切维里亚说，“现在大家关心一件事，即青年不愿意打仗，但是他们看不到明确的道路。他们目前生活富裕，物质生活好，但不满意他们的前途。这是一个很深刻的问题。”

毛主席说：“我，恐怕总理也是，我们青年时代也没有想到要革命啊。”

随后，毛教员开始回忆自己的革命生涯。一开始是读孔夫子的书，变成封建主义者。后来读资本主义的书，变成资本主义者。但这些经过实践都无法救国，被逼着想其他办法。到二十多岁才接触马列主义，成了马列主义者。但一开始只是做学生、工人、农民的运动，与国民党合作，从没想过要打仗。直到蒋介石大开杀戒，毛教员才被逼着想到上山打游击的战略。而后日本人来了，就转而和日本人打。日本人被赶跑后，又接着和蒋介石打。

最后，毛教员说：

“你看，我是一个教书的，教小学的。我的职务是小学教师，一不知道马克思，二不知道打仗。这就是环境逼使人，它不以我的意志办事。那个环境逼得我去看马克思跟打仗。

现在呢，环境又逼得我走“右倾机会主义”的道路。请了尼克松到这个地方，又请了日本首相田中到这个地方，于是我的名誉就不好了。不晓得哪一天要“左倾”起来，恐怕要没有机会了，我80岁了。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依环境，依大势。跟着跑……

一卷进去了，就主观起作用了。”

“环境逼使人”，大势“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这是一位革命一生的领袖在耄耋之年的感叹。但同时，如何判断大势甚至影响大势？如何在大势中抓住机会？如何在逼使人的环境中不断接近革命理想？如何处理这些问题，是一位伟大革命者的主观能动性所在。

而1973年，正是大势的关键转折。

二

对于教员时代有一个常见的批评，即，轻重工业比例失调，使得消费品不足，人民生活水平长期得不到提高。

实际上，越来越多的证据已经说明，在建国前后，中央是有很强的优先发展轻工业的想法的。原因很明确。首先，作为一个人民的政权，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是重要的目标。轻工业的发展能够直接提升吃住用，能让饱受战争苦难的中国人民迅速得到新政权的惠及。第二，轻工业所需的技术水平不高，投入也较低，且民国时期所谓“黄金十年”已经有了一定的基础，发展起来更容易。相比之下，重工业的技术难度很高，所需投资大，当时一穷二白的中国很难达到。

然而，朝鲜半岛很快搅动了天下大势。

南北朝鲜的内战引发美国下场，二战后世界长期和平的愿景从根本上被动摇了。苏联若真的下场，很可能是第三次世界大战。在战争、对抗阴云始终笼罩的大势之下，若中国没有相对完整独立的工业体系和强大的军事力量，就无法保持独立自主。那么，中国很有可能再次沦为殖民地，至少是经济上的殖民地，被锁死在产业链最下游。

在这一大势下，若仍优先发展轻工业，结果可能是用无数中国工农的血汗供养发达国家的好生活，提高人民生活水平无从谈起。大多数亚非拉国家后来的经历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于是，毛教员做出一生中最艰难的抉择之一——抗美援朝，保家卫国。这一抉择之所以艰难，不仅仅是因为担心能否打赢地球最强的美帝国，更是因为他知道，中国一旦出兵，世界大势将被牵动，而中国未来的发展道路也将被改写。整个世界将重新认识这一六亿人口的新生的人民政权，重新制定他们的政策。

果然，抗美援朝成为后人所说的“立国之战”，也让苏联改变了对中国的态度。苏联承诺帮助中国建设156项重点工程，设备、专家、资金一应俱全，直接使中国初步建立独立工业体系。技术落后、资金不足这两个后发国家最难解决的问题被一步跨越，而且是在独立自主的原则下完成的。这就和日韩有了本质区别。

工业体系初步建成后，中国并不想继续跟着苏联道路走。中国不争霸，重工业、国防工业的发展，归根结底的目的是提高人民生活水平。

所以，早在1959年，毛教员就提出“要以农业为基础，农轻重为序”，要让重工业为农业和轻工业服务。他是最早提出“农轻重”这一战略转向的人，虽然现在这一“功绩”总是被归到其他人头上。

这个思路是为三五计划准备的。后被三年灾害打断，再后来反映在61年“八字方针”等政策中，最终系统的反映是1964年4月国家计委提出的《第三个五年计划的初步设想（汇报提纲）》。要以农业为先，以人民的吃穿用为先，“农轻重”为排序，工业的主要方面应为化肥、化纤。化肥可以大幅提高产量，化纤则可以解决穿衣问题。

然而，大势已悄然发生变化。

1961年1月，肯尼迪就任美国总统，发表了著名的就职演说。美国是自由的灯塔，是文明的火焰，它要扩充军备，为捍卫自由世界付出一切代价。

“为确保自由的存在和自由的胜利，我们将付出任何代价，承受任何负担，应付任何艰难，支持任何朋友，反抗任何敌人。这些就是我们的保证——而且还有更多的保证。”

（插句闲话，就职演说的结尾是名梗“美国同胞们，不要问国家能为你们做些什么，而要问你们能为国家做些什么。”）

5月，美国副总统林登约翰逊即访问西贡，与吴庭艳伪政府签署联合公报，从此，美国大力介入越南战争。

1964 年 8 月北部湾事件发生后，美国国会通过了一项决议，赋予林登约翰逊总统战争中更广泛的权力，约翰逊随后首次下令部署作战部队，将越南战场美军人数大幅增加至18.4万人。美国还对北越进行大规模惨无人道的轰炸。

也就在64年，约翰逊总统担心中国的核试验成功，又担心中国支持胡志明，于是在考虑是否要先发制人袭击中国。如果没有当年的抗美援朝打怕对方，以及中国的原子弹就在64年当年成功爆炸，我想美国的这一想法绝对会付诸现实。我们无法得知当时毛教员是否知道这一点，但美国对中国在军事上的巨大敌意是显露无疑的。

来自苏联的压力同样不小。自62年开始，苏联陈兵中苏边境，逐渐累积至近百万人，战略导弹也对准中国。除此以外，还有中印边境自卫反击战，还有来自台湾的所谓“国光计划”的骚扰。

这样的环境逼使下，毛教员不得不放弃早在1959年就设想的“农轻重”顺序。1964年6月16日，毛教员听取国家计委有关“三五”计划设想的时候指出，“农轻重次序要违反一下，吃穿用每年略有增加就好。”但他在最后还是强调，“要留点余地在老百姓那里，这是原则。”由是，国防工业、基础工业再次成为重点，三线建设成为战略。

这同样是一次艰难的决策。毛教员太知道中国人民的苦了.改善民生，解决吃穿用，这一计划酝酿多年，其他同志们也为之做出诸多努力。但大势迫人，只能再次搁置次位。

毛主席在给陈毅的一封信中曾说过，“忍耐最难，但作为一个政治家，必须练习忍耐。”政治工作是这样，军事、经济问题的解决同样如此。忍耐既是指容人容事，水至清则无鱼，同时也是指需要在忍耐中等待大势的变化和机会的到来。1973年，终于等来了真正的转折。

三

在谈到中国对外关系转折的时候，大家最常讲的是1971年和1972年。这两年的名场面非常多：联合国大会上“乔的笑”、乒乓外交小球转动大球、基辛格秘密访华、尼克松访华、中日恢复邦交，等等。

上面的事件可以说是毛教员和同志们推动世界大势的努力。1969年，陈毅元帅等人给毛教员递交的研究世界局势的报告中明确说到，美苏两国目前都急于打中国牌，所以中国处于主动地位。实际上，1972年世界大势仍然没有转向。

直到1973年。

1月27日，美国及越南诸方在巴黎签订《关于在越南结束战争、恢复和平的协定》，美军随即全部撤出南越。即便对毛教员而言，这一结果都有些出乎意料。

2月1日晚上，毛教员即在中南海泳池处接见了到访的越南高层。他讲了这么一段话：

“你们过去总是讲美国人顽固得很。我看美国人不那么顽固，没有料到居然谈出这样一个协定，听说是美国历史上少有的，事实上承认自己失败了嘛。它顽固不下去，早已是这样。

至于美国，中国有句古话，叫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个时候，我们有些朋友们不理解为什么我们要请尼克松到北京来。美国困难大得很，别的地方紧张起来了，它一定要使东方有个缓和的局面才能够把主要的注意力放在它的国内，放在欧洲和地中海。他跑到北京的目的就是这个。

他们天天讲平衡，而这个世界就是不平衡，整个世界力量就是不平衡。天天讲从实力地位出发，实际上就是想跑嘛。其所以想跑，是因为在这个地方实在吃亏，再呆下去不好办，再就是别的地方紧张。现在基辛格要到河内，听说是要谈正常化。所谓正常化，是要承认你们，建立外交关系嘛。他这次先到你们那里，再到我们这里，也是要讲正常化。”

仅半个月后，基辛格访华，毛教员又是在中南海泳池旁同他谈话。

基辛格说：我们同别的国家从未像同你们这样开诚布公和诚实地谈话。

教员说：不要讲假话，不要搞鬼。你的文件我们是不偷的，你故意放在那里试试看嘛。我们也不搞窃听器那一套，搞那些小动作没用，有些大动作也没用。你的事情干得好，到处飞。你是燕子，还是鸽子？越南问题可以算是基本解决了。

基辛格说：我们感觉是这样，我们现在需要一个走向平静的过渡时期。

毛泽东说：我们也需要嘛。你们的总统坐在这里讲的，我们两家出于需要，所以就这样，（把两只手握在一起） HAND—IN—HAND。

毛教员的话包含两个影响美国大势，进而世界大势的关键信息。

第一，越南问题基本解决了，越战基本结束了。美国国内的反战情绪极为高涨，人民要和平，美国在近期不可能在远东组织大规模战争了。第二，“窃听器那一套”的水门事件已经严重削弱了民众对美国政府的信任。结合这两点，现在的美国人民不会听信灯塔国的宏大叙事了。也正因此，“它一定要使东方有个缓和的局面”。

中国会有较长时期的缓和局面。毛主席对这一大势的判断非常清晰。

该年11月，基辛格再次访华，此次他开始挑拨中苏关系，极力宣扬苏联要打中国，要摧毁中国的核能力。

毛主席根本不信，一眼看穿，他这么挑拨无非是想让中国在台湾问题上有所让步。但这种原则问题上不能让步是其一，苏联真正的战略重心要向西（欧美、中东）是其二。所以，毛主席反告诫基辛格：北极熊要咬的是你们！当心！

1973年11月还发生了一件大事——经济危机。

从60年代末开始，资本主义世界的经济增长和就业即产生波动，战后的红利期似乎已经走入尾声。

也正是因此，在73年初著名的“四三方案”的报告中即提到，“资本主义世界经济危机进一步加深，急于找产品市场资金出路。积极利用这一大好时机，扩大对外经济交流，不仅有利于配合国际政治斗争，而且有利于加速国内经济建设。”

没想到的是，就在当年的10月，阿拉伯石油输出国组织（OAPEC）宣布对赎罪日战争期间支持以色列的国家实行石油禁运，油价飙升。整个西方世界都遭受巨大影响，从11月开始陷入战后最大的经济危机当中。

所以，“四三方案”的后续进展比较顺利，之后几年逐步引进了13套大化肥、4套大化纤、3套石油化工、10个烷基苯工厂、43套综合采煤机组、三个大电站、武钢1.7米轧机，及透平压缩机、燃气轮机、工业气轮机工厂等项目。这些项目大都在80年代以后开始发挥效益。

这就是1973，真正的大势转折之年。美国是第一个多米诺骨牌，它的政治、经济、军事巨变引发西方世界的巨变，进而引发世界大势巨变，让东方迎来了一段“恒纪元”。建国二十多年来，毛教员被环境迫使着改变发展战略。“依大势，跟着跑”，在大势中发挥主观能动性，又尽己所能推动着世界大势的变化。在长期的调整、忍耐、等待、推动之后，他终于可以在一段较长的“恒纪元”着手迅速提升人民的吃穿用水平。

1973年第十次人代会上的毛主席

毛教员常常讲“原则性”与“灵活性”。实际上，本文行至此只完成了一半，因为“依大势”基本上都是在讲“灵活性”有关的事情。建国后的二十余年，社会主义原则始终是不能挑战的底线。若无“原则性”的坚持，“灵活性”将毫无意义。同时，若无二十余年对社会主义原则的保障，中国也无法从1973年的大转折中获益。

毛教员的社会主义原则与目标是什么？他们在大转折之年发挥着怎样的作用？这是下篇文章探讨的话题了。